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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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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棧

幽幽黑夜,路上行人已不見幾個。付觀南心中憋著火氣,把我倆身上的行李一股腦兒甩給薛儼,得虧薛儼是個好脾氣的,笑笑便也接下了,口中沒個抱怨。誰料他這樣待人處事如此親和的態度沒有贏得付公子的青睞,反而加劇了付觀南的火氣。

鬧別扭鬧了一路。

風風火火,終是到了客棧。

四周幽寂,獨獨此處燈火通明。不知為何,我心感不安,盯著客棧懸掛的大紅燈籠,一時晃了神。與我一般,薛儼也在門口停下了步子。我與他一對視,分明從對方的眼神裏看見了警惕的意味。許是這個動作又讓付觀南的腦袋瓜裏多想了幾分,遂一甩袖子,先行踏進了客棧。

真是頭倔牛。

攔也攔不住。

我與薛儼便也跟了進去。

客棧不小,上上下下幾層樓高,可迎客的人只有一位矮矮的小老頭,他頭發至眉毛再至胡須,皆是花白一片。付觀南上前詢問了情況,客棧的空房間足夠,便是我們一人兩間三間的占著,也足夠了。可不足夠的,是我們身上的錢財。

薛儼的銀兩是有數的。

而我與付觀南手裏的財產,死後連寫遺囑都拿不出手。

薛儼道:“兩間。”

付觀南拉過薛儼,道:“兩間。我與這個小哥一間。”他又指指我,“她,那個女的,一間。”

他語氣不善。

可他卻也最是知曉我心裏想些什麽的。我自然是不排斥與付觀南同住,我倆一張床一張被睡了那麽久,翻雲覆雨的快活事兒做了那麽多,又有什麽好怕的。只是現下,他這個少年模樣,我這個少女模樣,怎麽樣也不像先前那樣相處的融洽無間。更何況,這個年紀,在外人看來自當是要保持些距離的為好。

上了樓,分道揚鑣。

客棧的老板叫福伯,送來了備用的蠟燭,又送了些吃食。

我闔上門,送了口糕點。福伯似是個好老板,盡心周到。只是他那嗓音嘶啞,像是被利器狠戳過脖頸,多說幾句話,便讓人頓感頭皮發麻。

吹滅蠟燭。

月色灑下。

我脫了鞋子,上床休息。

趕了近一天的路程,腳下發麻、身心俱疲,繞是煩心事重重,也儼然被拋在了腦後,我腦子沈沈,一擡胳膊,蒙頭大睡。

睡夢中,並不安寧。

一張鬼臉悠悠蕩蕩。

我置身黑暗之中,白色煙霧繚繞,鬼臉消失,正前方卻似乎出現一個幽長身影。我伸長了脖頸去看,煙霧緩緩散開,身影便逐漸清晰——戴著面具、陰曹地府裏鬼差的面具。我驚出一身冷汗,這個身影豈非他人,便是那日出現在陰司的非人非鬼之物。

我退後幾步。

倏爾,一聲驚呼。

我猛然睜開雙眼,黑色夢境消失,月色映入眼簾。五感漸收,旁側叩門聲響愈發大了起來,還有付觀南的叫喊聲,“老婆子起來了,快跑,別睡了……睡什麽呢,不要命了……”他逐漸急躁,叩門的動作變成了砸門。

我急急起身。

看來,出事了。

甫一開門,付觀南差點跌進我的懷裏。他穿著中衣,只著襪未著鞋,慌慌張張地從我懷裏掙脫,嘴裏一點不利索地往外吐字,道:“有妖怪,老大一條、一條蛇,他們打起來了,他讓我帶你跑、跑、趕緊跑……”

我被推搡著離開。

回首,我望向薛儼的房間。

屋內點著一根燭,火紅色的光映照在門窗上,薛儼與蛇妖的打鬥如同皮影戲一般呈現在眼前。那個蛇妖不是薛儼的對手,只是客棧裏怎麽會平白無故出現妖呢?我突然想起福伯,和他嘶啞的嗓音。我想,薛儼讓付觀南帶著我先行離開,怕是想讓我護著付觀南,客棧已然不安全了,他得留著這裏殿後。

思及此。

我反手握住付觀南的胳膊,匆匆跑出客棧。

——

夜,寂靜。

黑色,無邊無際。

我能聽到的聲音只是腳下枯枝落葉被碾壓得更加殘破的聲響,付觀南突然“嘶”地吸了一口涼氣,我看見他白色的布襪上滲出了紅色的血跡。我拉住他略顯倉皇的腳步,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,“你先穿上吧。”

付觀南盯著腳下。

盯了一會兒,他的視線轉移到我的臉上,輕輕搖了搖頭。

我拉不住他。

他一瘸一拐地朝更深處走去,我跟上去,“你在想什麽?”我自認為還是了解他的,“你是不是覺得把薛儼一個人留在那裏很愧疚?”我猜對了,因為薛儼的腳步更混亂了。

他垂下頭,“是他讓我走的。”

他盯著腳下的殘敗景象,似乎在回憶剛才的發生的事情。

我站在他旁邊,這裏的樹少點了,慘白的月光照在付觀南慘白的臉上,我終於看見他顫抖的嘴唇,他很害怕,整個身體似乎都在打哆嗦,腰間纏著的匕首被半抽出來,他估計是想過抵抗的,但那些神魔妖鬼之類的東西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
我去抓他的手。

好吧,他手也是抖的。

“他會死嗎?”付觀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。

“不會。”

我沒有說謊。作為一個神仙,我雖然也沒經歷過大風大浪,但我能看出蛇妖與薛儼之間的實力差距,他讓我與付觀南先離開是為了不讓我們受到額外傷害,而不是付觀南心中想的那樣,薛儼在拿命一個人沖鋒陷陣。但付觀南還是不信我的話,他更沈默了,腳步也更沈重了。

我拉著他的手。

還在微微輕顫的手。

也許、也許明天天亮我們見到安好的薛儼,他就好了吧。

天愈發黑了。

我找了一個足夠粗大的樹根,在地上鋪滿了落葉。付觀南靜靜在旁邊看著,直至我拉著他倒在落葉上,我們半靠著巨大的樹根,每一次輕微的動作都讓落葉發出更大的聲響,我只能盡量讓自己的動作更輕柔。

今天似乎一直不順利。

我累得夠嗆,和付觀南依偎在一起的溫度足夠我入眠。

睡意來臨,我即將墮入夢鄉,付觀南輕輕搖搖我,“別睡,會有狼來,我們要保持警惕。”

我說:“不會的。”

“你睡著了,我拉不動你怎麽辦?我們會被吃掉的,連骨頭都不剩。”付觀南道。

“我施了法……”

我愈來愈困了。

合上眼睛,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我後面說的話。

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,和天一樣黑的是付觀南的眼珠。

他還沒睡。

我有點驚訝。

他手裏攥著匕首,另一只手攥著我的手腕,似乎是一種隨時準備戰鬥的模樣。我想我知道了,他根本沒有聽見我最後的那句話,所以他不敢睡,他慘白的臉上、眼周下,多了一抹灰黑。

我抽走他的匕首。

他驚弓之鳥一般,“李閱秋,你幹什麽?”

他一著急和緊張就會這樣叫我,這個習慣好像很多年了。我說:“我看著,你睡吧。”付觀南似乎還想張口說些什麽,我繼續道,“付觀南,我比你強。”

他瞪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。然後,毫無征兆地放松身體。

我感覺自己承擔了他身體的絕大重量,他的頭靠在我的腿上,雙臂環抱著我的腰,這個動作,他很久很久都沒做了,在我記憶裏,幾十年前的情景似乎被喚醒了,他有過那麽幾次,也是這樣抱著我,安靜地抱著。

月色沒有那麽慘白了。

月光下,似乎不是兩個老不死的怪物,只是一對少男少女。

——

天亮了。

我揪揪付觀南的臉蛋。

他有些吃痛地咧咧嘴,隨即爬起來。一夜還是太漫長,我和付觀南依偎著,骨頭壓著骨頭,誰都不好受。他布襪上的“梅花”幹涸了,但疼痛沒有隨之減輕。

我扶著他。

我們一同往回趕路。

付觀南還是不說話,他只是緊緊地攀著我的胳膊,這讓我有一種錯覺,他抓得不僅僅是我,也像一根溺水時的粗木。我們靠得很近,我可以清楚聽見他的呼吸,和他輕得不能再輕的話,“小秋,你餓嗎?如果他還活著,我們能一起去吃頓飯嗎?”

小秋?

他以前這樣叫我。

在我作為凡人時還年輕的時候,在我還是他枕邊人的時候,在我們倆還濃情蜜意的時候。

人生真的很神奇。昨日我甚至還以為,我們會因為隔閡而從此變得疏離,今日我們就依偎著、攙扶著,說著壓在心裏很久很久沒有說出的親密昵稱。

這種感覺讓我很舒適。

這才像我們。

或者、這才是我們。

我說:“可以。”

付觀南松了一口氣。

我繼續道:“我們會在一張桌子上吃飯,點很多好吃的,但是在此之前,我們得考慮考慮,薛儼會不會同意拿出那麽多錢來吃飯,我想他不會同意,他考慮事情一向很穩妥,還很摳門……”

付觀南靠得我更近些。

我一路嘮嘮叨叨。

他一路安靜地聽著。

我想,這些無聊的字眼,也許能他感覺到安心一些。

一路走著,他把手攀在我的胳膊上,攀得愈發緊了,我便覺得,也許我倆的心也緊了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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